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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在内陆,西洋文化来得晚,沿海城市都在说洋泾浜英语了,这边的启尔德还被成都人烧了教堂。那是1895年,距今122年。
前几天参加一个故事片的筹拍讨论会,制作方有朋友问,成都人生气一般该怎么说,我就说“惹毛了”。成都人平时很温和,比如和外地人发生矛盾,我们也选择吵架来发泄愤怒,多半不愿朝激烈的方向走,免得动起手来,不好收拾。但要是惹毛了,就难说。比如刚才说到的打洋教,又比如保路运动,都是属于惹毛了,直接掀了洋人和清王朝的仙人板板。
△|修建中的华西大学赫斐院,那个时候,华西坝周围还是一片田野(摄影:甘博)
洋人启尔德的事情,以前写过:传教,行医,后来可以说一口成都方言,还写了一本中英文对照的成都方言会话教科书,便于其他老外跟成都人摆龙门阵。中国人对“悬壶济世”是接受的,因为他建医院,救过很多人,又参与过华西协和大学的筹建,所以他在加拿大去世的时候,成都人还隔空给他打丧火,就是念他的好。
△|华西大学的建筑,尽量在外观上融入当地文化(摄影:甘博)
西洋文化在成都形成片区规模,应该就是华西协和大学建立以后,洋教授和一些传教士差不多都集中居住在那一片。还有一些留洋经历的中国教授,他们生活的日常,也难免会有一些洋味。九十年代采访一个华西医大老教授,他说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养成喝葡萄酒的习惯,战乱期间,有时买不到葡萄酒,就用邛崃的白酒兑水,再把桑葚榨成浆,混在一起喝。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勾兑葡萄酒主要是搞耍,不过颜色看起像那么回事。口感呢?教授笑说,味道不得行,涩嘴,就跟我们这些假洋鬼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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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人以前把华西协和大学这一带,叫做华西坝,或者直接叫坝上,就像上海人把江边租界简称为外滩。只不过,华西坝不是租界,而且看建筑就晓得,外滩跟坝上不一样,外滩的高楼大厦,一看就是现代西洋风,华西坝不是。华西坝是成都那个时候的最大规模的现代建筑群,但是青砖黑瓦,每个建筑都穿戴了中国传统建筑的衣服和帽子。据说,校董事会在确定建筑风格的时候,心里面都是悬吊吊的,比如遭烧过教堂的那个启尔德,他好像就是董事会的第一任主席。这些筹备学校的董事,都晓得成都人的脾气,生害怕又把大家惹毛了,所以搞了个设计竞赛,要求建筑群要融入当地文化,后来是英国建筑大师弗烈特·荣杜易的方案中标,于是有了今天看到的华西坝——既有现代建筑的功能,也尽量不在外观上刺激当地人。总之,他是把西洋文化和中国文化都拿归一了的。这个建筑风格,是个妥协的结果,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成都人的性格决定了这个结果。
△|100多年前的成都老南门,如今的玉林和它隔锦江相望
现在的华西坝分成了两块,人民南路以东和人民南路以西。以西这块,就在今天的玉林。地域文化是一个很奇特的东西,九十年代玉林小区成型的时候,不晓得是不是当年华西坝的积淀起了作用,它很快就成了成都日常生活里面最时尚的地方。吃西餐?去玉林!泡酒吧?去玉林!听流行歌曲?去玉林!反正你要是想体验成都最文艺范儿的小资情调,就去玉林!玉林是成都最早的酒吧和流行音乐聚集地,它最适合哼出城市民谣的调调儿来。赵雷那个《成都》,在雨里面牵妹子的手,在街上没头没脑地晃,然后坐在小酒馆门口瓜起。那种方向迷乱的青春气息,跟玉林般配。
△|玉林这样的小巷比较多
△|和所有成都的街区一样,玉林的夜生活序曲也是各种各样的吃
△|年轻人带宠物就餐后,在馆子门口玩耍
前段时间,一帮朋友在玉林摆起玉林的龙门阵,三言两语,最后都扯到自己的青春岁月上去。在九十年代,对耍朋友泡妹子来说,文艺范儿和时尚情调实在是太重要了,你不把人带到玉林去感受这份诗意,你最多就是个有激情没情调的弹绷子,那你还搞得定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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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千禧年前后,有天晚上,北京来三个朋友,一起忙死忙活做完事情,就跟我说,能不能去白夜和小酒馆。我说我晓得这两个地方,但是因为不会喝酒,所以很少去,不晓得好不好耍。其中一个朋友就很像盯怪物一样盯着我,拖长了声调说,不会吧?你居然不熟悉这地儿?!北京人那种京片儿的腔调,都懂,它一旦拖长了声调质疑你,对人就形成巨大压力。所以我就跟他们解释,白夜和小酒馆我晓得,它们的老板翟永明和唐蕾我也认得,著名诗人和摇滚教母。只是,一个不喝酒的人,跑到那儿去干嘛?未必去发瓜?我的解释,当然是用椒盐普通话来完成,而且准确地记得,是把椒盐味太重的“发瓜”换成了“发呆”这个词,虽然成都人的“发瓜”和“发呆”其实并不完全一样,但椒盐味的“发瓜”太瓜,所以只能用“发呆”替代。当年,“发呆”这个词在全国的文字表述范畴内,非常“文青”和诗意,“我在海边发呆”、“坐在世界的边缘发呆”,诸如此类,所以北京朋友一听“发呆”二字,就被击中,眼睛亮起来,然后相互击掌:握草!这不就对了?走啊,发呆去啊!
△|晚上的玉林
我们就从火锅店出来,打的赶到玉林。那天晚上,我们在白夜和小酒馆都坐了差不多一两个小时。白夜那边,好像有一个诗歌朗诵沙龙,小酒馆这边,是一个本土乐队的演出。显然,三个朋友没有遵循发呆的既定方针,整个过程全部是兴奋,在小酒馆还跟到乐队大呼小叫,恨不得自己变成台上的歌手。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了大规模的葡萄酒,也从此留下一个概念:成都的喝酒,以锦江为界,锦江以北,喝白酒;锦江以南,是喝红酒。
我们喝酒,听诗歌朗诵,跟乐队唱歌,三个朋友不停发表感言:玉林这地方真是太有情调太有文艺范儿了!就这样,我们从白夜到小酒馆,一路喝过去,凌晨两点多,把三个北京朋友送回酒店的路上,他们已经全部喝麻了,我也喝得二麻二麻的——我深知自己必须恪守成都人的优秀品质,作为地主,你只能二麻二麻的,不然,那些彻底喝麻的客人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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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的一个晚上,约丁导和秦粉吃饭。秦粉带路,在玉林一家叫“泼辣芋儿鸡”的店,要了一份芋儿烧鸡和一份麻辣兔腰。芋儿鸡用盆子端上来,我跟丁导一吃,都夸秦粉是指路明灯。兔腰的味道不惊喜,但芋儿鸡惊喜,半个小时,一盆就吃得见底了。然后走路到玉林西路的“小酒馆”去,走拢才发现,进不去,里面早就坐满人,外面也挤满人,都在拍照做“到此一游”,完全成了旅游景点。转折到“小酒馆”的新店,要了酒,摆龙门阵。从本土的芋儿烧鸡到洋盘的小酒馆,过渡很顺畅,完全没有生硬和摩擦的感觉。其实在玉林,你哪怕就是看到有人一手拿鸡爪一手拿高脚杯喝葡萄酒,也不会觉得古怪。大格局定了,做啥都合理。
△|一盆庄严的芋儿鸡,和周遭洋盘的装修氛围很和谐
△|小酒馆老店现在已经成了旅游景点,随时门外都是人在拍照“此地一游”
△|小酒馆里面,贴满了在这里演出过的乐队海报
2013年,好像是9月份的样子,洁尘那里应该有准确的记录,一帮朋友吃了晚饭,好像是翟永明提议,说是到老白夜去坐一下。然后我们就一窝蜂杀到玉林去,在“白夜”门口把椅子桌子摆起,喝茶。张骏说起旧事,“白夜”的名字是他的主意,当年家住在街对面,经常走过来喝酒。他夫人搞不懂,为啥子不买酒回家喝?大家听了,都笑。那个时候,成都的酒吧开始不久,很多人都搞不懂,后来晓得,这个跟坐茶馆是一样的,就是为了跟朋友一起摆龙门阵。所以,有茶馆传统的培养,成都人接受酒吧是太容易的事情。就想起那个自制葡萄酒的老教授,其实,从华西坝出现的时候,成都就开始酿制自己的葡萄酒了,开始涩嘴,后来顺口,最后在玉林成型,不管哪儿来的人,很多都会找机会来喝一口,一喝就醉。
△|在手机里居然找到了在玉林“白夜”门口的照片,只是文字里面的记忆有误:那晚不是喝茶,而是喝啤酒
那晚天气凉爽,我们坐在“白夜”门口摆各种龙门阵,看表情高兴的年轻人,在面前三五成群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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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林是老小区,房子差不多都是七层楼左右的,没电梯。这年月,老年人习惯了电梯,慢慢在搬走,年轻人更愿意留下来,一是吃住方便,二来夜生活丰富。年轻人工作压力大,白天忙得晕头转向,晚上就想办法放松一下。所以,晚上街头来往的,多是衣着时尚的年轻人,因为心情轻松,大多数人的面容是好看的,让玉林的夜色有了温度。茂文说过,用谷歌地图搜一下成都夜景,说不定会发现,玉林是成都熄灯最晚的城区。
△|玉林的一些街道,白天是相当安静的
我第一次听张靓颖、谭维维和王铮亮他们唱歌,都是在“玉林生活广场”那一带。听张靓颖那次,也是被朋友拖去,大家喝酒,我一个人瓜起,然后就听到张靓颖的歌声,还以为是请了外国的哪个歌星,定睛一看,才晓得是成都妹儿。她不像有的歌手,乱糟糟地舞东说西。她就是唱歌,作风正派,全靠嗓子的力量,就把台下的观众收拾了。谭维维和王铮亮他们都是如此,真本事。后来超女超男开始,才想起来,我以前听过他们的歌啊,他们不红,简直说不过去!
这次赵雷唱成都唱玉林,好多外地人都在说,成都原来这么文艺和浪漫啊。其实他们不晓得,成都浪漫多年,只是平时不咋说。按照中医缺啥补啥的逻辑,天天说自己浪漫的,日子估计恼火。关于这点,成都人确实稳得起:我们不说。
—THE END—
文|易大叔图|易大叔提供 编辑|孫佳 版式|孙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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