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解码】苏俊：半梦庐词话浅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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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解码
苏俊：半梦庐词话浅释
写在前面
王蛰堪，名景泉，字季洲，号蛰堪，1949年生于天津，原籍河北霸州。早年从寇梦碧先生习诗古文辞，词宗南宋。现任职于天津市民俗博物馆。有《半梦庐词》（已刊行）、《半梦庐诗存》、《半梦庐词话》。
王蛰堪先生为当代词学之正宗，词名远播，人所共知。其艺术成就此不赘言，兹结合其论词十则，以讲述填词基础知识及手法。当然也会涉及到修身立品等方面，士以器识为先，制艺最末，设无忠爱之心，即使才盖苏辛，于世于人何益？文品、作品并美才是一个艺术家永恒的追求！
（一）
或问：诗词何似？曰：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浅释：这则是论诗与词的特点，所谓“诗庄词媚”，揭示了写诗、填词笔调、手法等均应遵循文体之特点而有所区别。诗词文体的区别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
首先是格式。诗的格式相对整齐，一般有四、五、六、七言(古风也有二、三甚至九言以上的长句)。类型也相对简单，一般分为绝、律、古风三类。而词则复杂得多，它之所以称为“长短句”即因其句式变化极多，如“凄恻。恨难积。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姜白石.暗香)单是两句已包含了二、三、七、六、四言。至于格式的多样则体现在词牌的浩繁上，据不完全统计，古代词牌达一千余调，这些都是诗无法比拟的。
其次，是社会发展的需要造成了诗词的区别。诗极盛于唐，唐代是以诗取仕的年代。要当官就要通过应制试帖诗的考核，应制呈与御览之作自然庄重。另一方面，唐代以诗取仕之政策促进了诗歌发展，从天子、士大夫至于平头百姓皆多能诗。初、盛、中晚诗人辈出，诗歌作用于社会、影响可谓至巨。更由于唐代国力强盛，民族自豪感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出一种豪迈、雄浑的气势，这是后世、尤其是宋朝之孱弱所不能企及的。而宋代词兴，然词并不能赶上唐诗的好光景，即便宋天子如徽宗等能词，重臣如欧晏苏黄均词学大家，但词在社会上的作用确实是有限了。当然也有词体本身的原因，词在宋代是作为音乐而存在，合乐而演奏于青楼酒肆，供文人达官以佐酒兴而已。(苏辛一脉为变格，确实赋予了词新的生命，但纵观全宋词，风花雪月、伤愁恨别还是占了十之八九，这才是宋词的正格。)
如上所述，我们就能更深理解王先生“诗庄词媚”之论了。
（二）
由诗入词，初难分野，予每以《鹧鸪天》为判然。以其体格最近七律而非七律，其要领约在虚字之用，七律之所忌正此调之所宜也。而虚字亦须派置得当，无则质实，多则伤气。前四句亦有起承转合讲求，倘能得体，气象全出矣。而三四句尤关紧要，对得精彩，全篇生色，亦诗之眼也。后半三字对亦作流水，可承上说，“从别后，忆相逢”是也，贵在自然流畅；可宕开说，“今古事，几千般”是也，贵在造势发端。学者可自行揣摩，倘能领会无施不可。七八句收全篇，切忌扣死，最宜结在虚处，此中消息全在体悟。
浅释：此则以《鹧鸪天》词为例讲述了词与律诗之区别。鹧鸪天格式与七律相似，但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艺术风貌是迥异的。七律不主张用太多虚字，而鹧鸪天则相反。适当运用虚词能增加词体婀娜多姿之妙。如晏小山《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鍾，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是晏词上半阕，我们一读即感觉到这几句文字的气味与七律是不同。很婉转、很温柔，这就是词味。晏词下半阕“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唯恐相逢是梦中。”如泣如诉，就更有词的“媚”在了。而词中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对偶工整，巧妙运用虚字“低”、“尽”更好地渲染了词境。另外，诗是极讲究含蓄蕴藉的，而词比诗在这方面的要求更强烈。令词，尤其如鹧鸪天、浣溪沙等，非常注重委宛含蓄。何谓含蓄？含蓄就是在作品中话不要说尽，留有余地供人回味。故鹧鸪天的结拍要求结在虚处，写得空灵幽窈才称其体气。
（三）
词之为体宜雅言，故雅事雅言曰合体，俗事雅言曰尚可，雅事俗言曰不可，俗事俗言则可不必矣。初学者往往平仄格律在在悉依而寡然无味，使人读之生厌，究其根源即一俗字。余谓医俗之方无他，只在读书二字上。倘能摈除杂虑，持之以恒，感悟昔贤体物抒怀著眼处，遣词造语著意处，必当日有所进，俗气荡然矣。
浅释：此则讲述词体之文雅特点。词为雅文学，在宋代，词是要谱上音乐来演唱的，是文人雅士酒席上的一种风雅表现。词忌俗事、俗语，以脱俗为要。脱俗之方法在于多读宋名家词，体会其雅怀、雅趣、雅言，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下笔自然超脱尘俗。
（四）
词之制作不外得题、选韵、运思、构拍，但能平仄合律，其事毕矣。然则有高下之分何也？高手造境写景，看似全不关情，而实已寓情于景，使人读之不自知其缘景触情，为之感染，况乎字面琢磨，不著痕迹，读来皆天然好语，环诵不能忘怀，此所谓面与里也。而低者往往一句写景，一句言情，虽曰表里相生，已落下乘矣。
浅释：此则论词之写作手法。得题的关键是选好词牌。为什么选牌要放在第一位？填词首须选择哪个词牌，此其一。所选词牌是否适合表现作品的意境，是填词成败的第一关捩。比如祝寿词，有人就选了《寿楼春》来填，认为词牌中有寿有春，可谓大吉大利。其实大谬不然。《寿楼春》历来是悼念逝者的词牌，寿者，如寿材(棺材)、寿衣(死者衣服)、百年归寿(逝世)等都是指逝者。选错了词牌往往闹笑话。又如《相见欢》是写离情别恨的，它有深一层寓意：相见欢之反面即离别苦。李煜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就是这个牌，后人用来写同学聚会、老友聚饮等明显误用了。
然后运思。即安排结构。开头、歇拍、过片、结拍都要细思如何安排内容，这个运思过程往往与选韵法同时进行。绝律选韵法我在前边课程已重点讲述。词的选韵也大同小异。关键是选好开头、歇拍(上阕最后一字)、过片(下阕开头第一个韵)、结拍(最后一字)四个部位的韵。这四个部份是词的支架，有如桌子的四条腿，四腿齐立撑起整张桌子。所以这四处的选韵尤其重要。
最后，王先生主张情景交融的写法。一句中情景相生，远比一句景、一句情更有艺术感染力。这些方法、手段都要在写作中加以体会。举个情景交融的例子。“一溪春水带云流。”这个句子是景句，感染力远不如“窥人水作眼波流。“（拙句），为什么呢？皆因后者有情也。
（五）
填词最贵者襟抱。读书多，体悟深，心胸自不卑俗。人有境界，则所作能无境界？每见稍涉此途，便已忘己姓氏，挥洒成句，累句成篇。甚或一韵数叠，逞才斗能。己意既通，必期人解。平睨唐宋，无论周吴，此固不可与言襟抱也。
浅释：此则论词家心胸气度。有容乃大。当代作者填词多不得法，完全门外汉者亦多以宗师自居。这种心态与治学是背道而驰的。至于创作态度尤须谨严。如宋代名家晏殊、秦少游、姜白石、王碧山等，他们的词集都是薄薄一小本，数量极少，但基本都是精品！创作态度之谨严可见。当代作者摇笔即来，日或数十首，满纸恶俗之词，读来作三日之呕！
（六）
词最主气格。气格者不可细述，唯于诵读印象间得之，要皆词人心胸之折射也。有柔厚之心，其为词也必缠绵悱恻，必忠爱悲悯。予谓作词须先作人，不有柔厚之心，必工尖苛酸愤之语，此关乎天性，所谓迥不由人也。
浅释：此则论词作者之气格。词中之气格当指气象、格调。词中体现出的气格高下是由词家的胸怀气度决定的。词家之胸怀气度可概括为词心二字。有词心则自成高格。但词人之心亦因人而异，表现于词中则呈现出各种风貌。如同为豪放派的苏辛，苏词清雄，辛词激越，这就是词心个性差异的表现。在这里我们得到了一些启示：学古人词当选择与己性情相近者学。比如青年朋友，不妨向秦少游、晏小山、纳兰这几家取法，学习他们作品中的清词丽藻，流水行云。中老年朋友则适宜学习苏东坡、周邦彦、姜夔、辛弃疾几家，领略他们作品中那种老辣、睿哲。性情内敛的朋友可以找《宋四家词》看看，吴文英、王沂孙词中含蓄的意蕴相信能吸引你的眼球。性情豪放者则可读宋辛弃疾、清陈维崧，以益其豪气也！
（七）
倚声之道，改词尤其重要。“作勿惮改”是言心态，“精益求精”是为目标。七步八叉之才，天纵异禀，无代无之，必亦辗转穷思，宿构于胸，临际发挥，乃成佳章，人特不知耳，然亦未必每作辄无瑕疵。余谓历代才人，佳构名篇，其所以千百年脍炙人口，多经反复推求，千锤百炼而后然者。若夫“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诸句，平白如话，音声流美，直似脱口而出者，虽曰妙手偶得，而其中甘苦，唯作者自知。
浅释：此则论改词。我与王先生有过长期的交往，先生改词态度的认真令我佩服！(下则有论述，此不赘。)这里想讲一下改词对整个写作的重要性。
态度往往决定结果，严谨的治学态度是前进的动力。改词意味着对原作的否定，不满足于现状、敢于否定自己是学术进步的无上法宝。以我为例，十三岁开始作诗词，二十八年间积稿数千，但真正保存下来的习作不过百十首。四五千首诗词都跑哪去了？扔了！我打小作诗词就是随写随改，随改随弃，有时一首诗词改了好几天，却因一字未妥全篇弃去！治学真要脱胎换骨，舍己忘我！如果轻易就满足于现状，永远只能原地踏步。比如登山，一座峰有一座峰的境界，苏东坡说得好，“脚力尽时山更好，犹将有限事无穷。”只有不断否定自我，才能横揽中原百万峰！我赠学员们一句，以为共勉：词成不厌千回改，百炼真金始是金！
（八）
余每制一词，无论题目，辄先蕴酿于胸。既先得句，度其恰似某调之某片段，则稍加改动使就声律，据此上下推衍，运情设境，沿途选韵，先成篇章。既成篇章，则先放置，明日冷眼诵读，不妥处可立见，此所谓换眼法也，正需下斟酌推敲工夫。既改毕，重放置，明日再诵读，觉仍有不妥处，再改。如是数番，至自觉无一字不妥方脱手就教师友。余自知庸钝，恐难免为敏捷者笑耳。
浅释：此则论作词之戒躁。填词最为风雅之事，当从容不迫为之。我教过有些学生，指出其作品不当之处，他们马上作出反应，未作深思而率尔修改，这就是一种浮躁的表现。制艺之道，意要诚，心要静。唯心静始能洞见己失，知其之所以失而弥补之。王先生的做法值得借鉴。一词之成先置于箧中数日，数日后冷静观之，知其所未逮者然后改之。自己看不出任何毛病了，事犹未了，更征求词友之见，取其善者而从之。
（九）
填词一道之于今日，尤与功名利禄无缘，于经济生活无补，唯抚事寄怀，志洁言馨而已。梦碧老人尝以“情真、意新、辞美、律严”为衡词四准则，故知彼屠龙大事做不来，此雕虫小技而能出类拔萃，绍伍前贤，诚非易易。虽世风流变，而耽之者自耽之，不以移也。梦翁词有“对镜妆成心更苦，蛾眉却恨无人妒”之句，即此意也。芜句“却怜残梦逐飞花，新词更比飞花贱”，可略得仿佛。
浅释：此则论词之价值。当政者为其政体之稳定，往往需要文人为之鼓吹、作颂，这无可避免地夸大了文学功能。文学，尤其是词只是一种抒情的文体。当然，所抒之情也包括爱国情怀，但这种发自内心的民族情感与歌功颂德是迥异的。比如山川登览，胸怀乡国，自然可借词体以歌咏之。反之，建党、国庆这些节日则大可不必，此并无于党、国不敬之意，只是此类题材极易流于歌功颂圣、标语口号，非词体“要眇宜修”之所宜也！
（十）
琴棋书画，深耽其道者，莫不有三五良师益友，日相切磋，以资共进。而唯其“良”乃能获“益”也，填词亦然。知友之间，或推敲斟酌，进退得失，或拈题选韵，倚声唱和，诚君子养心远俗之乐事也。然唱和者，当以抒真情为第一，用韵则其末也。除原韵与己意顺搭，开启巧思之机外，最忌有唱必和，勉强凑韵，迂回迁就，阻滞情思以致失我本真。而本无真情，更无书卷，一味逞才斗能，穷极思力，一韵数叠者，尤不可取。
浅释：此则论词友间赓酬唱和。唱和步韵古已有之，有利有弊，因人而异。朋友间的唱和起码的前提是志和而音雅。作品是借唱和而言志，同时又注重雅言，即作品之艺术性。唱和为名，抒情言志喻世为实，这种唱和是值得提倡的。反之，借唱和之名讨好上官，吹牛拍马，你说我才高八斗，我赠你诗盖千秋，这种唱和是最最下流的。
至于王先生对叠韵的看法，我持不同意见。叠韵难度极高，不亚于高空走钢丝之险，对于初学者而言确乎不宜提倡，而对作手而言则有利而无弊。叠韵因难而见巧，恰是朋友间一种绝妙的智力较量。作者通过叠韵的训练，更利于学习各种表现手法和积累更多词汇。我小时候经常与老辈叠韵，如与袁第锐先生、周毓峰先生、刘梦芙先生、段晓华先生、古求能先生、丁思深先生、李永新兄等。最难忘的是与古、丁二友通过手机短信常常叠韵至深夜，有时叠至十数韵方罢战。在这种智力较量过程中既学习了艺术手段，也收到了相互借鉴的效果。
本文摘录自苏俊在中楹诗词班上讲课内容
苏 俊
简介
苏 俊
苏 俊，广东高州市人。中国楹联学会对联文化研究院评论部主任、新社艺术导师。有著述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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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天风海雨；制作：帆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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