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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记|尹利萍和成都漆器:时代会变,但会轮回回来


一个人一生只做一件事是什么感觉?
——作者题记
推文发出时,轻安洁尘书房“玄——漆器东方美学分享会暨概念艺术现场”已经落幕。为这次展览,尹利萍拿出了最好的作品,但为期两个月的展览,她大概只到场一次,停留2小时。她听得见人们看展时的赞叹,她站在一边,并不多说话。
△|轻安洁尘书房“玄——漆器东方美学分享会暨概念艺术现场”,2018年12月29日-2019年2月24日
一个人一生只做一件事,久而久之,被称为大师,以匠心称赞,对尹利萍来说,其实不必。也许她内心不喜欢匠心的说法,用1年时间试菜吃到吐,一个PPT做了1千次,蛰伏10年写1本书或拍1部电影,耗费一生打造一间民宿……就是这样吗?
最近大家看《流浪地球》。刘慈欣曾说“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在轻安看尹利萍的漆器作品又想起这句话。从技术上说,即便对漆器有所了解,也看不出作品里隐藏的工序。细节都在见微知著里。从情感上说,如果对尹利萍的生活有些了解,则能从作品中,感受到一个手艺人的得心应手和至死方休。

尹利萍
“成都漆艺”国家级传承人,中国工美行业艺术大师,四川省工美艺术大师,成都漆器厂艺术设计总监。
尹利萍和成都漆器:
时代会变,但会轮回回来
文/张觅 图/由成都漆器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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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华街是条小路,成都漆器厂在小路尽头,很少有人知道它,遑论成都是中国漆艺之都。国内80%的漆树生长在四川盆地周边,成都是中国漆艺最早的发源地,三千年前的古蜀时期,成都漆器就曾有名。
△|藏在小路尽头,闹中取静的成都漆器工艺厂
至于成都漆器厂,存在60多年,有过起落,从触底反弹,逐渐变得网红,很多人来参观,包括附近的街坊邻居第一次走进漆器厂的大门,现在还有各种展览,像这次在轻安举办的“玄——漆器东方美学分享会暨概念艺术现场”。
关于成都漆器,很多事值得一说。你知道日本的英文名“Japan”直译过来是什么意思吗?“Japan”是漆的意思,作名词时是大漆,做及物动词就是给东西刷漆。日本是漆器大国。过去我们也是漆器大国,像很多领域一样,曾经的学生超过了师傅。
战后日本投降,接降时突然发现,怎么自家的好东西都在日本那儿。不怪日本,该感谢这个邻居。自己家得有多乱呀,都不收拾东西的,不知道有什么宝贝。门被踹开,被抢了,丢东西了,却不知道自己丢了什么。
现今唯一一本流传下来的漆器专著,明朝人写的,目录里有呀,图书馆没有呀,是漆器老前辈们向日本学习时发现,再抄回来,整理出版。中国工艺美术史来看,漆器往上传承青铜器,往下承接瓷器,鼎盛时期在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就出现。
汉以后,瓷器大规模替代漆器。因为漆器的工艺复杂,十倍于青铜器,百倍于陶瓷器。此后,漆器走了两条路。上为达官贵人,漆器精雕细作,到清朝时登峰造极。另一方面,漆器又沦落民间,比如土漆,回到最原始最贴近生活的状态。
一高一低的两级分化,让漆器在文博系统中被遗忘。文博系统中,漆器属杂件,等而下之。现实生活中,漆器被瓷器,不锈钢,塑料等多种材料替代,在拍卖市场不够走红,在日常生活中被取代。漆器的处境微妙而尴尬。
中国传统3大传播媒介,水墨、陶瓷和大漆,唯独漆被忽视。作为土特产,蚕吐丝、蜂酿蜜、树割漆,也唯独漆不见了。尽管如此,成都漆器从没消失。解放后,没有重工业,没有轻工业,只有手工业。就是今天大家挂在嘴边所谓的“手作”。
那时出口创汇靠手工业,发现漆器是好东西,于是改革开放前前后两次恢复生产。民国留下来的老艺人一起带徒弟。1954年成立合作社,1956年改厂,成都漆器就此恢复生产。40多年前,轻工业部25万专款拨下来,60年代初收缩到工美所里的成都漆器项目恢复工厂建制。
第一批社会招工,第二批知青招工,愿意干的人留下来。
2006年漆器成为国家非遗首批名录,当年的学徒成了大师,成了受人尊敬的国家级或省级非遗传承人。这是他们应得的尊重。有意思的事,成都漆器的大师大都是女性。正是这些女性撑起了成都漆器的历史。比如首批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尹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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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的成都,质朴、贫乏,又显得恒定,人们一无所有,穿款式相似的衣服,在裸露的之字形楼梯揭开蜂窝煤盖子,把火吹旺,是新的一天。吃完早饭骑车上班,公交车一般不坐。公交一站2分钱,从家到厂要6分钱,而工资只有18.5元。
尹利萍在漆器厂当学徒。学徒3年,4年转正,5年定级。定级后工资30元多一点。已经不容易了。能进厂当学徒是因为有画画的功底。1975年考入市工艺美术公司,被分配到漆器厂,师傅带徒弟的传统模式像封闭循环,加上资料阙如,尹利萍对漆器并不真正了解。
一周上6天班,按时上下班,周末在人民公园,青羊宫画画写生,平静的生活,让她善于发现一张2.6cm×3.1cm的糖纸上有4种颜色,3个图案,23个字,也能体察窗外那颗皂角树春去春回绿了又黄。尹利萍一度以为,这样的生活永不会变,有一生一世的错觉。
80年代才听说有《考工记》,才看过《天工开物》,才手抄王世襄注释的《髹饰录》。70年代末恢复高考,某些东西逐渐释放,人民南路的新华书店随时挤满,人们通宵排队买书,对手中做了那么多年的漆器,尹利萍也第一次有了些了解。
报考川美的漆器专业,川美是当时全国唯一有漆器专业的大学。文化考试异常优秀,没想到专业考试居然差了5分。差距不是技术上的,是对漆器理解不够。艺考考场专业混合,漆器和雕塑等专业同在一个考室,看其他专业的作品,设计语言鲜明,色彩丰富,尹利萍临场调整。
这种调整其实是对漆器的理解和驾驭不够,越发心烦意乱,好像记得连作品都没有完成就结束了考试。直到1979年川美进修班招生时,尹利萍才得以完成系统学习,进而在1984年到中央工艺美院(现清华美院)深造,才逐渐确立自身的审美风格和创作策略。
从中工美回到漆器厂,是尹利萍出作品的第一个阶段,也是漆器厂恢复生产后第一个高产时期,
国家外贸创汇,统一下发订单,调配资金和材料,只需要埋头干活就行,待遇提高,工资上涨,甚至有奖金,除了订单,还有工艺美术展,一些作品被国家收藏。
90年代,计划经济变市场经济,不再有政府大包大揽的订单,最主要是漆器厂土地置换失误,勉强支撑到1995年后停产。一个变化引发另外一个,层层传递,导致最终的局面。是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失去重要的东西,即使以往没有,也很快就会有。
漆器厂的大门再次关闭,被贴上封条,尹利萍热情淬灭,心中黯然。她在少年宫当老师,教孩子们画画,在一家设计公司出任设计总监,40岁的尹利萍坦然接受生活的改变和不可改变,偶尔再路过漆器厂,恍若隔世。
不是留恋过去,是人到一定岁数,有恰如其分的自知和坦然,这种自知和坦然,是不带一丝英雄主义的自我追求。尹利萍想,如果漆器厂还会复工,她一定回去上班。公司老板儿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啥子追求?外人当然不会知道,做一件事那么久,她的手和材料,有奇妙连接。
△|外人当然不知道,做一件事那么久,她的手和材料,有奇妙连接
漆器厂真的复工了,甚至是在法律问题还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强行复工。水电都还没有通,厕所经久失修,设计公司的老总完全不能理解跑到漆器厂看尹利萍,看到这些后来的国家大师和省级大师们居然还笑得出来。是的,大师们回到这里,不是靠信心和勇气,是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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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公司的老板儿成了漆器厂复工的第一个买主。他买下了尹利萍当时的全部精品,表示支持,主要是表示尊敬。复工的工资只有600元/月,直到2000年时还时不时要拖欠工资。但大家仍旧乐于呆在这里。复工以来首个大订单,是成都人都知道的皇城老妈下单。
皇城老妈要伴手礼,订6000张盘子,算是对漆器厂的支持,大家花2个月时间完成。复工的消息由此慢慢被更多人知道,逐渐有新的订单,就这样勉强支持。直到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国际公约》。
2005年,国办发〔2005〕18号文件发布,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出台,附件则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评定暂行办法。漆器厂组织材料,成功申请非遗,并重新获得政府、媒体和世人的关注。
随后漆器厂开始漫长的企业改制,洽谈的资本不少,但很多资本真正看上的,是漆器厂的地盘儿,少城核心区域,宽窄巷子的对面,况且全国各类工艺美术厂,少有改制成功的案例。2014年成都漆器厂才理清债权债务,重新组织构架,公司化运作,改制成功。
成功申报非遗和改制,终于彻底改变老厂的状况,终有年轻人回归传统,成为新的传承人。尹利萍说:“也终于不再是几个老太婆在做漆器了”。时代在变,但会轮回回来。漆器厂的诸多90后甚至95后,有学景观园林设计的,学美术、动漫的。
△|漆器厂的年轻人
在尹利萍看来,90后是非常有趣的群体。“有人是突然喜欢玩儿漆,追根溯源寻找老工老料,找到漆器厂来的。”当年全国只有川美有漆器专业,现在300多所院校有,虽然仍然小众,但基数在慢慢积累。2008年尹利萍退休,至今10年返聘,是她漆器生涯的最后阶段。
这10年也是创作的高峰和巅峰期。不能只留下文字资料,需要拿出直观,标杆性的作品,让后人去临摹去学习,去发展去拔高。除了一如既往的热爱,这是尹利萍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正如你们在轻安现场所看到的:漆塑《生命》、花器《春暖花开》、茶具《清风》、陈设器《牡丹宝相瑞叶花瓶》、文房用具《秋雨》以及饮食具《雕银丝光晕彩蟠龙/双凤旋转攒盒》。
△|漆塑《生命》
△|陈设器《牡丹宝相瑞叶花瓶》
△|饮食具《雕银丝光晕彩蟠龙/双凤旋转攒盒》
△|文房用具《秋雨》
△|花器《春暖花开》
20多年前,中国漆器艺术委员会首次会议在成都召开,当年参会的20多个漆器大厂现今基本消失,只留下了北京和扬州的两家,这两家漆器厂现今是年产值过千万的大厂,很早和市场接轨,采用新的技法,比如开始使用化学漆,让工艺相应简单很多。
只有成都漆器厂在坚持老工老料的做法,因为停产那么久,没来得及学新的东西,反而把传统的东西保留了下来。这是歪打正着的幸运。传统漆器工艺复杂繁琐,从制胎,揉漆,褙布,补灰,打磨,一道灰地,一道干磨,二道灰地,二道干磨,再到三道灰地,水磨,浆灰,底漆,水磨,中漆,水磨,面漆……这才是完成了不到一半,才刚刚开了个头。
△|上灰
△|刷漆
△|雕刻
△|镶嵌
△|水磨
漆是天然的高分子材料,除了技法,重在反复试炼。漆干还是没干,磨的时候穿还是没穿,镶嵌的时候粘还是不粘……分寸感完全仰仗人对材料的熟悉和制作时的肢体记忆,是不断试错的过程。上手做,错了,再做,再错,再做。
所谓热爱,大概是迷恋这种微小而美好的感觉,专心做一件事,人磨漆,漆磨人,一天就过去了,抬头就看窗外那颗皂角树,60多年了仍旧在,像成都漆器厂一直那么老旧,老办公室里摆着老桌子老椅子,连同房间里的其它摆设,灯光以及灯光下的阴影,尹利萍坐在中间,像守护房间的老门。
做漆器几十年,
我从不想奢谈什么情怀和匠心,
也从不给自己设定一种必须扮演的英雄角色,
只想花几十年时间做一件小事。
——尹利萍
编者注:
这篇尹利萍老师的专访采访于年前,几经打磨,在得知尹老师今天生日的信息之后我们将原定的推送日提前,谨以此文祝贺尹老师生日快乐,致敬“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美好人生。
—THE END—
与城市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在一起!
人文|生活|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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