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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这四句诗在《诗经》的《谷风》和《小弁》两首诗中反复出现。它应该是一句流行先秦时期的关于捕鱼的口头禅,可这句口头禅究竟说了什么呢?上期链接
冤起风波亭:秦桧陷害岳飞的那句“莫须有”究竟是什么意思
01
解释古人的口语,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同时代的语例来做横向比对,那是很难措手的。倘若不是《二程遗书》和《朱子语类》中保存的那两段话,我们再怎么研究“莫须有”的意思,也只能算向壁虚构,口说无凭。
也就是在这一点上,我最近读到的《诗经·谷风》里的这段先秦口语,要解释起它来,可就比“莫须有”难多了: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诗·邶风·谷风》
《谷风》是中国最早的“弃妇诗”,写一位被丈夫休妻的女子对那个薄情郎的控诉。上面这四句诗是女主人翁的其中一段控诉之辞。
我们之所以判定它是先秦时代流行的口语,是因为一模一样的四句诗也同时出现在《小雅·小弁》当中。
“毋逝我梁”云云是什么意思?郑玄解释道:
女毋之我家,取我为室家之道。
——《毛诗正义》
我稍微翻译一下郑玄的话吧。“梁”是捕鱼的水坝,而“笱”是鱼篓。郑玄说,那都是女主人营生的家什。现在她被丈夫扫地出门了,于是警告丈夫的新欢:“你别来我家,别动我的东西。”
如果《小雅·小弁》中不曾出现相同的语例,郑玄就着《谷风》当中弃妇的身份与口吻来解释这四句诗,本来也算合理。
一个女人或许不难离开丈夫,但她无法轻易割舍自己用心经营的生活。她并不是真的心疼那条鱼坝和那只鱼篓,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滴辛苦经营起来的家庭被人鸠占鹊巢,心中实有不甘。
可这个既成的事实她已经无力改变,于是只得叹息道“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我都让人逐出家门了,还惦念着那点儿东西干什么呢,岂不可笑?
清朝学者李光地在他所著《榕村语录》中写道:
《谷风篇》“毋逝我梁”四句,《传》作戒新妇言,“毋居我之处,毋行我之事”。又自解说,“我身且不见容,何暇恤我之后哉?”亦说得去。
但《小弁》卒章亦用此。若如此说,则与上文“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不相连接矣。况“梁”与“笱”,义皆无取,“阅”字尤难说。
——《榕村语录》
李光地的这番话,说出了郑玄解释“毋逝我梁”四句最大的硬伤:如果说以一个弃妇的身份喋喋不休地惦念她的鱼坝和鱼篓还算情有可原的话,那《小雅·小弁》中的那位主人翁就绝不可能惦念这些东西了。
相传《小弁》是周幽王的太子太傅模拟废太子宜臼的口吻所写——宜臼也就是周室东迁之后的第一代天子周平王。
在《小弁》的情境里,宜臼正被昏庸的父王废除了嗣君的名分,因为幽王迷上了千金一笑的褒姒,想让褒姒的儿子伯服来做接班人。《小弁》的卒章写道: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诗·小雅·小弁》
从“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来看,此时的废太子宜臼已成惊弓之鸟。他很担心遭到政敌的迫害,于是提醒自己“我不能轻易说话,有人的耳朵正贴在墙边儿,等着抓我的话把儿呢!”
宜臼贵为太子,锦衣玉食,总不至于像《谷风》里的弃妇一样撸胳膊挽袖子,自己去捉鱼糊口吧?此时的他不但丢掉了太子的名分,甚至连生命都随时面临政敌的威胁,草木皆兵的情形下,他更不可能有那份闲心去惦记鱼坝和鱼篓。
所以,这里的鱼坝和鱼篓只能是作为一种当时社会上通行的口头禅,以比喻的方式来加以应用。就像《大宅门》里的白七爷,站在井台上对孙记泷胶庄的掌柜孙万田说: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如果我们要照郑玄解释《谷风》的态度来解释《小弁》,只怕就会落得像孙万田一样,听不出话外之音不说,还要睁着眼好一顿瞧,自言自语地问:“黑洞洞?什么东西?”
02
对《谷风》的读者来说,《小弁》的出现是幸,也是不幸。幸运的是,因为有了《小弁》,我们才知道“毋逝我梁”云云不是实打实的描写,而是一种类似口头禅的通俗比喻。
不幸的是,这四句话作为先秦时代的流行语,在古文献中只保存下来《谷风》和《小弁》这区区两个语例——至少我在《四库全书》中没有检索到第三个——我们再找不到更多的旁证。
仅以《谷风》和《小弁》为限,来分析“毋逝我梁”云云的含义,对这四句诗的解释至少要能同时协调于两首诗的情境。
而在这两首诗中,主人翁的身份差异巨大,他们的口吻又似乎很难协调。该怎么办呢?李光地在《榕村语录》中说:
某意,此葢取譬于鱼,以戒后人也。“逝”字、“发”字皆指鱼。“逝”即“悠然而逝”之“逝”,“发”即“鳣鲔发发”的“发”。
若曰:其夫乃无常之人。今虽宴尔,将来恐汝亦逝于我梁,而发于我笱也。前车宜鉴,我不是身亲阅歴,暇为后人忧耶?
——《榕村语录》
李光地的解释很有意思:如果我们把筑梁捕鱼看作是一个寓言故事的话,故事中的角色其实应该有两个,一个是捕鱼的人,一个是被捕的鱼。别人都把诗句中的“我”想当然地等同于捕鱼的人,可这样一来,我们就很难解释太子宜臼和这个捕鱼的人之间有何种比喻关系。
但是,我们如果把诗中的“我”看作是被捕的鱼的自述,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谷风》和《小弁》的主人翁虽然身份不同,但他们其实面临着相似的困境,都遭到了冤枉和抛弃,而抛弃他们的又恰恰都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丈夫抛弃妻子,另一个君父抛弃臣子。
从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角度来看,正好有得一比——此时,这两个被抛弃的人都陷入了身不由己、异常被动的局面,就像被困在鱼篓当中的鱼一样。
李光地思考问题的方向,我私意以为是正确的。只不过从解释技术上说,他不太讲究语法,当然,这也是中国古代学者司空见惯的通病。李光地释“逝”为“去”,并无问题。
可他把“无发我笱”的“发”字等同于“鳣鲔发发”的“发”就肯定不对了。《卫风·硕人》的卒章写道: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卫风·硕人》
在《硕人》的这一章中,所有迭词都是做形容词用的。所谓“发发”,是形容鱼尾击水的声响。
在这个意义上,“发”要读作bō。而“无发我笱”的“发”与“毋逝我梁”的“逝”字对文,显然是作动词用的。在做动词的情况下,“发”只能读作fā,词性与读音都跟前者不一样。
照我猜想,“无发我笱”的“发”或许当作出现讲。“毋逝我梁,无发我笱”,也就是不要像我一样飘向鱼梁,不要像我一样现身在这鱼篓之中。这两句话表面上看是对后来者的告诫,但它可能有更深的言外之意: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的“阅”字很可能是审查、阅示的意思。言下之意,“我”是因为一不留神才落到了如今的地步,现在居然还在为后来者担忧。
说这话,一方面是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深致不满,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对后来者的诅咒。毕竟,无论是取代了弃妇的新人,还是顶替了废太子宜臼的伯服都与前者结下了深仇。
自古以来的道理,“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话是不错,可谁又能保证,今天的新人有朝一日不会做旧呢?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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